在平原上,在古木间,在长河之畔,在高山之巅……我国古塔,总是遗世独立、脱俗超凡,自成一景、直刺云天。它们百年不倒,它们千载不坍。纵有盛暑酷日暴晒,雷电炮火糟蹋,它们仍顶风冒雨地矗立着、挺拔着,静听人世兴衰故事,俯视过往红尘云烟。
听说,从东汉到清末,我国建筑的塔在10万座以上,全国现存的古塔也有数千座之多。作为政治宗教、前史布景和文明、建筑营建、技能艺术、史学美学等方面颇具价值的历代遗存,尽管每一座塔都各不相同,但它们都站似垂直的碑碣、立如永存的书简,记载着前史,启迪着人生,都弥足珍贵,都值得停步观看、开掘探秘、仔细讲究。
我爱看的古塔大多散落在荒郊野外,或矗立在破寺残刹中,或藏匿于深山,或荫蔽于密林。它们常基陷顶坍、身倾檐落,甚至枯木遮体、茅草满脊。但也正因如此,才更具原始古拙的野性、岁月深邃之沧桑。“松覆山殿冷,花藏溪路遥。”苍山落照下,瑟裹西风里,漫天大雪中,真是富有落尽雨打风吹去,情注心头悲欢离合来。塔前,是人迹稀有、形影相吊;塔后,是乱云飞渡、鸦犬偶鸣。柰苑桑门,不晓地为何处;福舍梵轮,哪知今夕何夕。曩昔的皇权富有已成为改朝换代的落魄令郎,往昔的法咒威严只剩下袒胸露臂的草莽英雄。
30年前,在清凉的青海塔尔寺,我看到8座白塔一字排开,叙述着不同的佛经故事。20年前,在嵩山脚下仰观北魏嵩岳寺塔,细数这15层密檐式砖塔怎样刻下1500年的风雨年轮。10年前第一次到陕北,伴着延河的风,仰视这唐代浮屠,耳畔充满了《延安颂》宏壮的交响,一时刻不由血脉偾张热泪满眶。
残缺崩塌的古塔常呈现出一种出其不意的绝美。立身塔下,有一种“花界倾颓事已迁,浩歌眺望意茫然。江山王气空千劫,桃李春风又一年”的惊叹与慨叹。一年前,当我登上开封东南的古繁台,第一眼看到开封繁塔时便为之震慑,直欲伸出双手与之相握,口中也不由喃喃——相见恨晚!
这是一座筹建于北宋开宝中期,竣工于北宋淳化元年(990年),由民间集资用了约20年时刻才打造而成的等边六角形浮屠,原名兴慈塔,因其建于北宋皇家寺院天清寺内,又名天清寺塔。时值正午,塔前唯我一人。静静地仰视塔内外壁镶嵌的100多种7000余尊砖雕佛像,不由怦然心动,目不暇接,呆若木鸡。一时刻,似乎有无限的故事充满开来又压顶而至,让人无法呼吸。感谢仔细的补葺者管理人,将有关繁塔的历代古诗镌刻于雕栏之上,让后人再感东京汴梁的诗风词雨、盛世富有。北宋诗人石延年曾春游至此,吟出“台高地迥出天半,瞭见皇都十里春”的名句,从此让“繁台春光”成为“汴京八景”之一。
繁塔坐落开封南郊机场邻近。我看见最新型军机从繁塔头顶呼啸而过,那声响巨大而急切,慎重而坚决,如雷霆般翻滚、响雷般碾轧。那画面陈旧而年青,正统而新锐,如梦幻般奇特。或许,这便是久蓄前史深处爆发而出的强壮力气,是飞越千年震慑寰宇的复兴交响!
从古至今,塔也成为人类吟诗作画、音乐创造、编撰文章的天然主角和创意源泉。唐代诗人卢纶在《宿定陵寺》里写“古塔荒台出禁墙,磬声初尽漏声长”。长于琢磨的贾岛吟出“诵经千纸得为僧,麈尾持行不拂蝇。古塔月高闻咒水,新坛日午见烧灯”的佳句。王安石更是有首写塔的名诗:“飞来山上千寻塔,闻说鸡鸣见日升。不畏浮云遮望眼,自缘身在最高层。”苏轼登塔则有感念:“老僧已死成新塔,坏壁无由见旧题。”
曩昔的塔多是能够登临的,更上一层楼,景色变得愈加雄壮高远。于是乎,仅一个长安慈恩寺塔(今西安大雁塔),就引来了很多文人诗兴大发,名篇频出。当然,这也绝不是一座一般的塔,而是渊源于古印度和尚埋葬坠雁之塔,是典藏无价之宝贝叶经之塔,是高宗皇帝题记之塔,是吴道子、王摩诘作画之塔。
那是一场多么奢华的大唐高人韵士之清秋雅集,多么才华横溢又光芒四射的诗篇大赛啊!唐天宝十一年(752年),边塞诗人岑参自安西回京述职后,便一身轻松地约请高适、薛据、杜甫、储光羲等一众诗友郊游慈恩寺。那应该是一个天高气爽的早晨吧,志同道合、互为至交的文人们游寺见塔,触景生情,遂吟诗唱和。高适首唱,作《同诸公登慈恩寺塔》,接着杜甫、储光羲也诗如泉涌写下同题诗。杜甫写:“高标跨苍天,烈风无时休……七星在北户,河汉声西流……”储光羲挥笔:“金祠起真宇,直上青云垂……虚形宾太极,携手行翠微……”岑参兴致最高,长诗趁热打铁:“塔势如涌出,孤挺拔天宫。登临出国际,磴道盘虚空。突兀压神州,峥嵘如鬼工。四角碍白日,七层摩天穹……”
一座古塔,引来群贤毕至,胜友如云,舞文弄墨,佳作连篇。本来,塔不仅能藏经礼佛,还能引发诗兴。这个“附加”功用,恐怕连掌管建筑此塔的玄奘法师也意想不到吧。
塔不仅是诗,仍是乐与画。颇具创意的诗人、画家、乐者们,很早就发现了塔映水中的夸姣并将其艺术化地创造出来。喜爱题诗的乾隆皇帝南巡回京,看见大运河畔燃灯塔在落日下映入河中的影子,便提笔写下了“郡城塔影落波尖”的诗句。而《让咱们荡起双桨》这首歌里边,“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,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”的白塔即北海公园的白塔——妙应寺塔。听说,曲作者是带着“红领巾”们划船时创意突至,以膝为案速记下了这美丽的旋律。一个塔影成果了一首经典好歌。
我曾顺着木梯爬上唐荐福寺塔(今西安小雁塔)半边残缺的塔顶,透过蒿草俯视长安古城,也曾在“五山十刹”之一的姑苏云岩寺塔旁看风起剑池、雾吞虎丘。我到过道教圣地武当山的九莲塔、礼拜的大同大寺双月塔,也曾在日本京都、奈良,泰国曼谷,柬埔寨吴哥游寺观塔,多多少少都能找到我国古塔的影子。在樱花树下、秀塔阶前,我不由想到:那一批批的遣唐使们,于渤海风波之上、大船宝舟之中,满载而回的岂止是佛经与茶道、《乐书要录》与《齐民要术》,或许还有大唐浮屠的图纸吧?这让东邻引以为傲的法隆寺五重塔,从挺拔的相轮到巨大的飞檐无不脱胎于大唐。
塔,作为一种崇奉与寄予、传承与偶像、旗号与航标、火炬与桥梁,早已涵盖了儒释道,融通了文史哲,跨出了中华门,点亮了山海路。
不计其数座我国古塔,像铜铁之柱、磐石之基,支撑起中华民族的脊柱。或者说它们自己便是华夏脊柱。它们以不同的身姿挺拔着、矗立着、傲岸着。常常看到它们,我都会停步而望、敬意满眼,就像看见“留取丹心照汗青”的文天祥,就像看见“空前的民族英雄”鲁迅,就像看见林海雪原勇敢杀敌的杨靖宇。
我国古塔,既是一种形象,又是一个符号;既是大美的物质,又是无限的精力。不论露宿风餐、精疲力尽的施主,仍是原野行进、深山苦寻的旅人,当他远远看见那一簇塔影,听见杳杳晚钟和串串风铃,都将是怎样的如释重负,多么的激动与欢欣!看见了塔,就看见了期望,看见了方针,看见了重生,看见了蜕变。
为了寻塔,多少人跋山涉水踏破铁鞋;为了拜塔,多少人不辞劳怨千里相会。2023年秋,我接连在嵩山看了嵩岳寺北魏塔、永泰寺隋塔、会善寺唐塔、王寺唐塔,或登高远观,或穿林近仰,无不为它们的美所倾倒动容。当初冬9点多钟的阳光侧照在法王寺塔上,居然奇特般地呈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玉质般的色彩、润度与美感,让这座土黄色的古砖塔变成了一件玉雕著作。跟着不同的视角,塔身两边的弧线也显出无与伦比的微圆与曼妙。塔后是嵩山花岗岩的白色山体,再后是瓦蓝的天空,塔刹顶上一只乌鸦鸣叫着飞来又飞走,那声响回旋在山野,似乎从前史的深处传来。在如雨般亮堂的冬光里,我不知待了多久,终究才十步九回头,恋恋不舍地离去。
塔像迷宫,充满了神秘感。为什么塔中藏塔?为什么地宫藏宝?为什么塔中葬虎(北京潭柘寺虎塔)?为什么塔顶会冒烟(山西新绛县龙兴寺塔)?为什么燕子总喜爱绕着古塔飞……一个个都是疑团。与塔有关的故事传说,最有名的恐怕便是《白蛇传》了。雷峰塔初名黄妃塔,是吴越国王钱俶为供奉佛螺髻发舍利、请求安居乐业而建。塔始建于北宋和平兴国二年(977年),历代重修。咱们今日在西子湖畔看见的雷峰塔,是按原塔造型规划,重建于2002年。此塔实乃浮屠,深藏很多绚烂,故事弯曲纠缠。明代文人冯梦龙在他的《警世通言》之《白娘子永镇雷峰塔》中,生动地叙述了白素贞与许宣的故事。至于“水漫金山”,冯梦龙压根儿只字未提;那白娘子儿子“仕林救母”,更是子孙文人坊间夸姣的演义;鲁迅又写《论雷峰塔的倒掉》,怜惜被在塔下的白娘子,厌烦多管闲事的法海僧。
雷峰塔倒掉后,梁思成于1935年就提议按原样重建,但直到2001年3月11日,全封闭开掘雷峰塔遗址地宫的作业才开端。终究,人们并没找到那个让人心心念念的白娘子,却发现了很多的金银珠宝经文,并开掘出了惊天宝藏——无价之宝的鎏金银阿育王塔。因其精制华美且极具史学美学多重价值,现在已经成为浙江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。
假如你问我:我国最美的塔在哪里?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复:在山西,它叫应县木塔。应县木塔,可谓塔中之王。
在我的回忆中,没有一座塔像应县木塔(全称为佛宫寺释迦塔)这般雄阔强壮、秀美而深重。当你亲临塔下,那强壮的气场扑面而来,似乎能传递到十里之外,让人始料不及。不管你远观、近观、围观、仰观、粗观、细观仍是进塔张望,单檐、重檐、匾额、穹顶、大佛、风铃、斗拱、撑、梁、坊、柱,无不合理而艺术。近70米高的塔身使它成为我国古代木塔之冠;3000立方米、2600吨重的红松制作,竟不必一根钉子;身经风雨雷电炮火,耸峙千年仍然挺拔。丽日蓝天之下,不计其数的燕子欢叫着绕塔飞翔,似乎在探究这座巨大家乡的隐秘;铿锵有力的云朵、广大无比的云袖从塔顶抚过,小心肠不让塔尖挂住衣角裙裾。
360度地巡视,它总能呈现出无与伦比的概括与天际线、如有神助的结构与造型。在云、风、燕的布景烘托下,这座巨大而细巧、沉重而轻盈、粗暴而精美的木塔,一瞬间向后退去,像要退回到辽金,把爱恨情仇的故事躲藏;一瞬间又向前走来,像要迈过头顶,走向未来更远的远方……
难怪,梁思成先生坐在上世纪30时代的骡车上,从距应县县城二十英里外的当地就看到木塔巨大的身影。在给林徽因的信中他兴奋地写道:“这座浮屠从四周原野上拔地而起,高约二百英尺,天晴时分从二十英里外就能看到。由落日返照中见其闪耀,一向看到它成了剪影,那算是我关于这塔的参见礼。”仰视这挺拔入云、雄壮古拙的木塔,他不由感叹道:“今日正式去参见佛宫寺塔,肯定的overwhelming(势不可挡),好到令人叫绝,喘不出一口气来半响!这塔真是个绝无仅有的巨大著作。不见此塔,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。我敬服极了!敬服制作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,不知名的匠人。”
这座辽代的木塔与意大利比萨斜塔、巴黎埃菲尔铁塔并称为“国际三大奇塔”,也是我国时代最早、国际个头最高的木塔。风吹腰不弯,雨打木永存,雷击身不碎,炮轰魂不散。应县木塔,塔中之王!谁能来到此地,目击这久存于天地间的大智大美,都将是福哉善哉。只为看一眼这木塔,也不负你心驰神往的劳顿、千里万里的行程。
我国古塔是挺拔的旗号,凝聚了真善美;是前史的坐标,见证了调和与文明;是华夏之梁柱,支撑起陈旧东方的巨大复兴;是心想事成的护佑,目击亿万人民完成着我国梦。